忏悔录:第五卷(下)

作者:奥古斯丁

 

第五卷(下)

 


 

我到罗马了,迎接我的是一顿疾病的鞭子,我正走向着地狱,带着我一生对你、对我、对别人所犯的罪业,这罪业既多且重,加重了使“我们在亚当身上死亡“[18]的原罪的铁链。

 

这些罪恶,你尚未在基督之中宽赦我,基督也尚未用十字架解除我犯罪后和你结下的仇怨。

 

因为我当时所信仰的基督不过是一个幻象, 幻象怎能用十字架解除仇怨呢?

 

我的灵魂已附于真正的死亡,而我当然还以为基督肉体的死亡是虚假的;

 

基督的肉体真正死亡过,我这个不信基督肉体死亡的灵魂也只有虚假的生命。”

 

我的热度越来越高,已经濒于死亡。如果我那时死去,我将到哪里去呢?

 

只能到烈火中去,按照你的真理的法则,接受我一生罪恶应受的极刑。

 

我的抱病, 我母亲并没有知道,但她虽则不在,却为我祈祷;你是无所不在,不论她在哪里,  你俯听她的祈祷;我虽身在罗马,你却怜悯我,恢复我身体的健康,虽则我叛逆的心依旧在痼疾之中。

 

我处于如此严重的危险中,并不想领受“洗礼”。童年的我真的比当时的我好 , 我童年时曾要求热心的母亲为我举行“洗礼”,这一点上文已经回忆而忏悔过。

 

我  所度的岁月不过增加我的耻辱;你不使如此不堪的我灵与肉双双死亡,而我的狂妄反而讥笑你忠告的药石。

 

如果我母亲的心受此打击,这便伤将永远不会痊愈。

 

我真是无法写出我母亲对我所抱的心情,她的精神生养我所担受的劬劳,远过于她肉体生我时顾复的勤苦。

 

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猝然死去,必将使慈母肝肠寸断,我不知道这创伤将如何治疗。

 

她作了如许的祈祷,她连续不断的祈祷到哪里去了?不会到别处去,只能到你那里。

 

你,慈爱的天主,能轻视一个节妇的“忏悔谦抑的心”[19]吗?

 

她 是乐善好施,服从并伺候你的圣贤们,她从不间断的每天到你的祭台前参与献礼,  从不间断的每天早晚两次到你的圣堂中,不是去听些无稽之谈,或老太婆们的饶舌,而是听你的圣训,你也听她的祈祷。

 

她的流泪,不是为了向你要求金银,或人世间飘浮脆弱的东西,而是要救护自己儿子的性命,她的所以能如此,是出于你的恩赐,你能轻视她的眼泪,拒绝而不援手吗?

 

主啊,当然不会的,相反,你在她身边,答应她的要求,按照你预定的步骤而实行。

 

你在梦中给她的答复,上文我已提到的和没有提到的,她是念念不忘,在日常祈祷中,奉为你授给她的左券,你决不会欺骗她。

 

因为“你的慈爱是永永不匮的”[20],你宽免了一人的负债后,,你对这人许诺什么,反而如你自己负有债务。

 


 

你治疗我的疾病,你使你婢女的儿子恢复肉体的健康,为了能给他另一种更好、更可靠的健康。

 

这时我在罗马依旧和那些骗人的伪“圣人”保持联系:因为我不仅和一般教徒 、“听讲者”[21]——我的居停主人即是其中之一,我在他家中患病而痊愈的——还和他们所谓“选徒”交游。

 

那时我还以为犯罪不是我们自己,而是不知道哪一个劣根性在我们身上犯罪,  我即以置身于事外而自豪;因此,我做了坏事,不肯认罪,不肯求你治疗我犯罪的灵魂,我专爱推卸我的罪责,而归罪于不知道哪一个和我在一起而并非我的东西。

 

其实这完全是我,我的狂妄把我分裂为二,使我与我相持,我既不承认自己是犯罪者,这罪更是无可救药了;我是如此无赖凶悍,宁愿你全能天主在我身上失败而任我毁灭,不愿你战胜我而挽救我。

 

你尚未“为我的口设下遮拦,为我的唇装置关键,使我的心不倾向于邪恶的言语,使我不和作恶的人同恶相济”[22],因此我依旧和他们的“选徒”往 来, 但我对于这种错误学说已不再希望深造;

 

在我尚未找到更好的学说之前,我决定暂时保留,但已较为冷淡松弛了。

 

这时我心中已产生了另一种思想,认为当时所称“学园派”[23]哲学家的识见高于这些人,他们主张对一切怀疑,人不可能认识真理。

 

我以为他们的学说就是当时一般人所介绍的,其实我尚未捉摸到他们的真正思想。我也毫不掩饰地批评我的居停主人,我觉得他过于相信摩尼教书中所充斥的荒唐不经之说。

 

但我和他们的交谊依旧超过其他不参加摩尼教的人。

 

我已不像过去那样热心为该教辩护,可是由于我只和他们熟稔——有许多教徒匿居罗马—— 我便懒于探求其他宗教,我也不再希望在你天地主宰、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创造者的教会内寻获他们先前使我脱离的真理。

 

我以为相信你具有人的肉体,相信你和我们一样方趾圆颅,是太荒谬了。

 

想到我的天主,我只能想像一团物质——我以为凡存在的东西都是如此——这是我所以坚持我不可避免的错误的主要而几乎唯一的原因。

 

为此我也相信存在着恶的本体,是一团可怖的、丑陋的、重浊的东西——摩尼教名之为“地”——或是一种飘忽轻浮的气体,这是他们想像中在地上爬行的恶神。

 

由于我尚有一些宗教情感,我不得不相信善神不能创造恶的本体,因此我把这团东西和善对峙着,二者都是无限的,恶的势力比较小,善的势力比较大; 从这个害人的原则上,产生了其他一切侮辱神明的谬论。

 

我的思想每次企图返回到“公教”[24]信仰时,总觉障碍重重,因为我理想中的公教信仰,并非公教的信仰。

 

我以为设想你天主——我向你解说你的慈爱的天主——除了和恶神对立的部分我认为必然有限度外,其余部分都是浩浩无限, 比了设想你各部分都限制于人的形体之中,一定更符合虔诚的宗教精神。

 

我以为相信你没有创浩恶——由于我的愚昧无知,我心目中的恶是一个实体,甚至是物质的实体,因为我只能想像精神是一种散布于空间的稀薄物体——比了相信恶的本体来自你,也比较好。

 

至于我们的救主,你的“独子”,[25]我以为他为了拯救我们,从你光明的庞大体质中分出,除了我的凭空想像外,我对他什么不相信。

 

因此,我以为这样的性体不可能生自童女玛利亚,否则必然和肉体混淆;而按照我的想像,我看不出怎样能混合而不受玷污。

 

因此我害怕相信他降生成人,因为我将不得不相信他受血肉的玷污。

 

现在,凡蒙被你的宠光的人读我的忏悔,将善意地、亲热地哂笑我;可是我当时的确是如此。

 

十一


 

其次,在我看来,摩尼教中人对你的圣经所提出的批评,是无法辩驳的。

 

但我有时很希望能和一位精通圣经的人讨论每一问题,听取他的见解。

 

有一位名埃尔比第乌斯的人曾对摩尼教徒作过演讲和辩论,我在迦太基时, 他的言论已给我一些印象,因为他引用了圣经上几段很难解答的文字。

 

摩尼教徒的答复,我认为是软弱无力的。所以他们也不轻易公开发表,仅仅私下对我们提出。

 

他们说新约文字已经不知道由那些人窜改,窜改的目是把犹太人的法律羼入基督教教义,但他们却又拿不出一本未经窜改的本子。

 

而我一方面,也只能想像物质,被那些“庞然大物”所掌握,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,使我无从呼吸你的真理的清彻纯净的空气。

 

十二


 

我开始在罗马从事于教授雄辩术的工作,这是我所以来此的目的。

 

我先在家中招收一些学生,由于他们的宣传,外界开始对我注意了。

 

我听到罗马有一种不见于非洲的情况。

 

别人告诉我非洲那些败坏青年的捣乱行为这里的确没有,但“为了赖学费,许多学生串通好,会突然转到另一个教师那里,钱财重于信义,以致不惜违反公道”。

 

我便也憎恶他们这种行径,但不能说是出于一种正当的憎恨,因为我的所以怀恨他们,与其说是为了他们损害别人的非法行为,不如说是为了直接加于我的损失。

 

这种人哪里还有人格,他们“远离你而犯奸淫”[26],流连于时间所玩弄的浮影,贪嗜着沾污他们双手的粪土般的利益,拥抱着这个消逝的世界,却蔑视永久存在的你,正在呼唤并宽恕一切失身于邪恶而能迷途知返者的你。

 

现在我一面是憎恨这种人的败坏无耻,一面却爱他们,希望能纠正他们,使他们能爱所钻研的学问过于金钱,爱你真理的天主,更爱真正幸福的泉源与纯洁的和平过于学问。

 

但那时我只为自身打算,不愿忍受他们的恶劣行为,不能为你打算,希望他们改过迁善。

 

十三


 

这时米兰派人到罗马,请罗马市长委任一位雄辩术教授,并授予他公费旅行的权利。

 

我通过那些沉醉于幻想的摩尼教徒——我从此将和他们脱离关系,但我们双方都不知道——谋这职务。

 

我定了一篇演说稿上呈于当时的市长西玛库斯, 他表示满意,便派我去米兰。

 

[27]我到米兰后,便去拜谒安布罗西乌斯主教[28],这是一位举世闻名的杰出人物,也是一个虔敬你的人。

 

他的坚强有力的言论把你的“麦子的精华”、你的“欢 愉之油”[29]和你的“和醇的酒”[30]散发给你的子民。

 

我不自知地受你引导走向他,使我自觉地受他引导归向你。这位“天主的人”慈父般接纳我,并以主教的风度欢迎我来此作客。

 

我开始敬爱他,但最先并不把他作为真理的明师——我已绝不希望在你的教会内找到真理——不过把他视为一个对我和蔼可亲的人物。

 

我很用心地听他对群众所作的谈论,但不抱着应有的目的,而好像是为了测验他的口才是否符合他的声誉,是过还是不及;

 

我全神贯注地谛听着,已被他的词令所吸引,但对于内容并不措意,甚至抱着轻视的态度;

 

我欣赏他吐属的典雅,觉得他比福斯图斯渊博 , 但论述的方式,则福斯图斯更有风趣,更容易感动人。

 

至以内容而论则两人是无可比拟的,一个是沉溺于摩尼教的谬说,一个是以最健全的生命之道传给大众。

 

救恩还远离着像我这样的罪人,但我渐渐地、不知不觉地在近上去。

 

十四


 

我不注意他所论的内容,仅仅着眼于他论述的方式,——我虽则不希望导向你的道路就此畅通,但总抱着一种空洞的想望——我所忽视的内容,随着我所钦爱的词令一起进入我的思想中。

 

我无法把二者分别取舍。因此我心门洞开接纳他的滔滔不绝的词令时,其中所涵的真理也逐渐灌输进去了。

 

我开始觉得他的见解的确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;

 

在此以前,我以为公教信仰在摩尼教徒的责难之前只能扪口无言,这时我觉得公教信仰并非蛮不讲理而坚持的,特别在一再听了安布罗西乌斯解答《旧约》上一些疑难的文字之后;我觉得我过去是拘泥于字面而走入死路。

 

听了他从文字的精神来诠释《旧约》中许多记载后,我后悔我的绝望,后悔我过去相信摩尼教对《旧约》律法先知书的谶议排斥是无法反驳的。

 

但我并不因此而感觉到公教的道路是应该走的,因为即使公教有博学雄辩之士能详尽地、合理地解答难题,我认为并不因此而应该排斥摩尼教信徒,双方是旗鼓相当。

 

总之,在我看来,公教虽不是战败者,但还不是胜利者。

 

这时我竭力思索、找寻足以证明摩尼教错误的可靠证据。

 

如果我当时能想像出一种精神体,则我立即能驳斥摩尼教的凿空之说,把它从我心中抛出去;但我做不到。

 

可是对于官感所能接触的物质世界和自然界,通过观察、比较后,我看出许多哲学家的见解可靠得多了。

 

因此,依照一般人所理解的“学园派”的原则,我对一切怀疑,在一切之中飘飖不定。

 

我认为在我犹豫不决之时,既然看出许多哲学家的见解优于摩尼教, 便不应再留连于摩尼教中,因此我决定脱离摩尼教。

 

至于那些不识基督名字的哲学家,我也并不信任他们,请他们治疗我灵魂的疾病。

 

为此,我决定在父母所嘱咐的公教会中继续做一名“望教者”,等待可靠的光 明照耀我,指示我前进的方向。

注释

[1] 见《诗篇》34 首10 节。
[2] 同上,18 首7 节。
[3] 见《旧约·智慧书》13 章9 节。译者按该卷仅见于天主教本《旧约》,基督教新教列为“次经”,不收。
[4] 见《诗篇》137 首6 节。
[5] 同上,8 首8 节。
[6] 同上,146 首5 节。
[7] 见《新约·哥林多前书》1 章30 节。[8]见《新约·罗马书》1 章21—25 节。[9]见《新约·哥林多后书》6 章10 节。[10]见《旧约·智慧书》11 章20 节。[11]见《旧约·约伯书》28 章28 节。[12]见《新约·以弗所书》4 章13 节。[13]见《新约·使徒行传》8 章21 节。[14]见《诗篇》17 首6 节。
[15] 同上,36 首23 节。
[16] 见《诗篇》141 首6 节。
[17] Cyprianus,基督教早期教父之一,迦太基主教,在 258 年上殉教。
[18] 见《新约·哥林多前书》15 章22 节。
[19] 见《诗篇》50 首19 节。[20]同上,117 首1 节。[21]指摩尼教的普通信徒。
[22] 见《诗篇》140 首3—4 节。
[23] 按即阿尔塞西拉斯(Arkesilas 公元前375—240)等所创的“新柏拉图派”。
[24] 按天主教也称公教。[25]按指耶稣基督。
[26] 见《诗篇》118 首77 节。
[27] 这是384 年秋天的事,奥氏在罗马仅几个月。
[28] 安布罗西乌斯(340—397)是古代基督教教父之一,374 年任米兰大主教。
[29] 见《诗篇》80 首17 节;44 首8 节。
引用安布罗西乌斯的一句诗。

未完待续…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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