忏悔录:第八卷(下)
作者:奥古斯丁
第八卷(下)
七
蓬提齐亚努斯讲了这些事。主啊!在他谈话时,你在我背后拉着我,使我转身面对着自 己,因为我背着自己,不愿正视自己;你把我摆在我自己面前,使我看到自己是多么丑陋, 多么委琐龌龊,遍体疮痍。
我见了骇极,却又无处躲藏。
我竭力想逃避我的视线,而蓬提齐 亚努斯还在讲述他的故事,你又把我按在我面前,强我去看,使我猛省而痛恨我的罪恶。
我认识了,但我闭上眼睛,强自排遣,于是我又淡忘了。
当时,我越佩服他们两人能激发有益的热情,贡献全身,听凭你治疗,相形之下,越觉 得自己的可耻,便越痛恨自己。
从我十九岁那年读了西塞罗的《荷尔顿西乌斯》一书引起我 对智慧的爱好后,多少年月悠悠过去了——大约十二年——我始终留连希冀于世俗的幸福, 不致力于觅取另一种幸福,这种幸福,不要说求而得之,即使仅仅寄以向往之心,亦已胜于 获得任何宝藏,胜于身践帝王之位,胜于随心所欲恣享淫乐。
可是我这个不堪的青年,在我 进入青年时代之际已没出息,那时我也曾向你要求纯洁,我说:“请你赏赐我纯洁和节制, 但不要立即赏给。”
我怕你立即答应而立即消除我好色之心,因为这种病态,我宁愿留着忍 受,不愿加以治疗。
我又走上狂悖迷信的邪路,但对于这种迷信,我本无真实信心,不过以 为较优于其他理论,而所谓其他,我却无意诚求,只不过抱着敌对的态度加以攻击。
我自以为我的趑趄不前,不肯轻视世俗的前途而一心追随你,是由于我没有找到确切的 南针,来指示我的方向。
但时间到了;我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,我的良心在谴责我: 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你一直借口找不到明确的真理,所以不肯抛弃虚妄的包袱。
现在你可明 确了,真理在催迫你,只要你脱卸负累,自会生翅高飞,已不必辛苦探索,更无须再费一二 十年的深思熟虑了。”
我的心灵在腐蚀着,蓬提齐亚努斯讲述时,我感到非常可怕的羞愧。
他讲完后,办好了 应办的事,告辞而去。
我以心问心,自怨自艾,我对我自己什么话没有说过?我思想的鞭策 为了催促我努力跟随你曾多少次打将下来?我倔强,我抗拒,并不提出抗拒的理由。
理由已 经说尽,都已遭到驳斥。剩下的只是沉默的恐惧,和害怕死亡一样,害怕离开习惯的河流, 不能再畅饮腐败和死亡。
八
当我和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境中发生剧烈的争哄时,我的面色我的思想也同样紧张,我冲 到阿利比乌斯那里,叫喊道:“我们等待什么?你没有听到吗?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起来攫取 了天堂,我们呢?
我们带着满腹学问,却毫无心肝,在血肉中打滚,是否他们先走一步,我 们便耻于跟随他们?不是更应该惭愧自己没有跟随吗!”
我对他大概说了这一类的话,我激动的情绪将我从他面前拉走;他不作声,惊愕地望着 我。我的话不同于寻常。
我的额,我的面颊,我的眼睛,我的气色,我说话的声音,比我的 言语更表示出我内心的冲动。
我们的寓所有一个小花园,屋子和花园都听凭我们使用,因为屋主并不住在那里。我内 心的风暴把我卷到花园中。
那里没有人来阻止我自己思想上的剧烈斗争;斗争的结局,你早 已清楚,我那时并不知道。
但这种神经失常有益于我;这种死亡是通向生命。那时我了解我 的病根在哪里,却不知道不久就要改善。
我退到花园中,阿利比乌斯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后面。即使有他在身边,我依旧觉得我 是孤独的。
况且他看见我如此情形,能离我而去吗? 我们在离开屋子最远的地方坐定下来。
我的内心奔腾澎湃着愤慨的波涛,恨自己为何不 追随你的意志,接受你的约法;我的天主,我全身骨胳都对此发出呼号,它们的歌颂声上彻 云霄。
为达到这目的地,并不需要舟楫车马,甚至不需要走像从我们所生之处到屋子那样短 短的一段路程。
因为走往那里,甚至到达那里,只需愿意去,抱有坚强而完整的意志,而不 是只有半身不遂,左右摇摆,半起半仆,半推半就,挣扎争抗的意志。
正在心烦意乱之际,我的手足作出许多动作,这些动作,如果一人手足残缺,或手足被 束缚着,或四肢乏力,或因其他原因而不能动弹,则即使要做也没有这能力。
我搔头,敲 额,抱膝,这些动作是因为我要,才做出来。假如手足不听我指挥,那末即使我要做也做不 到。
这一方面,有许多动作,我的意愿和动作是不一致的。
但另一方面,我又不做那些我以 非常热烈的意愿所想望的事,这些事,只要我愿意做,立刻就能做;只要我真正愿意,就能 如愿以偿;这一方面,能力和意愿是一致的;愿意即是行动。
但我并不行动。我的肉体很容 易听从灵魂的驱使,念头一转,手足跟着动了;我的灵魂却不容易听从自己的意志,完成重 大的愿望。
九
那里来的这种怪事?原因何在?请你的慈爱照耀我,使我盘问一下人类所负担的神秘惩 罚,和亚当子孙潜在的苦难,如果它们能答复我的话。
这种怪事哪里来的?原因何在?灵魂 命令肉体,肉体立即服从;灵魂命令自己,却抗拒不服。
灵魂命手动作,手便应命而动,发 令和执行几乎不能区分先后,但灵魂总是灵魂,手是属于肉体的。
灵魂命令灵魂愿意什么, 这是命令自己,却不见动静。
这种怪事哪里来的呢?原因何在?我说,灵魂发令愿意什么, 如果灵魂不愿,便不会发令,可是发了命令,却并不执行。
其实灵魂并不完全愿意,所以发出的命令也不是完全的命令。
命令的尺度完全符合愿意 的尺度,不执行的尺度也遵照不愿意的尺度,因为意志下令,才有意愿,这意愿并非另外一 物,即是意志本身。
于此可见,灵魂不是以它的全心全意发出命令,才会令出不行。
如果全 心全意发出命令,则即无此命令,意愿亦已存在。
因此意志的游移,并非怪事,而是灵魂的 病态。
虽则有真理扶持它,然它被积习重重压着,不能昂然起立。因此可见我们有双重意 志,双方都不完整,一个有余,则一个不足。
十
我的天主,有人以意志的两面性为借口,主张我们有两个灵魂,一善一恶,同时并存。
让这些人和一切信口雌黄、妖言惑众的人、一起在你面前毁灭!
这些人赞成这种罪恶的学说 真是败类。
倘使他们能接受正确的见解,和坚持真理的人一心一德,自然会变恶为善。
那末 我们便能用使徒保罗的话对他们说:“从前你们是黑暗,如今在主里面成为光明。”①
他们 不愿“在主里面”,想在自己身内成为光明,以为灵魂的本体即是神的本体,这样便加深了 他们的黑暗,他们由于这种滔天的傲慢,所以和你“照耀入世之人”②的真光距离更远了。
你们该考虑你们所说的话,该自知惭愧,“快靠拢他,你们必将受到光照,你们便不会面红 耳赤了!”③
在我考虑是否就献身于我的主、天主时,我本已有此计划,愿的是我,不愿的也是我, 都是我自己。我既不是完全愿意,也不是完全不愿意。
我和我自己斗争,造成了内部的分 裂,这分裂的形成,我并不情愿;这并不证明另一个灵魂的存在,只说明我所受的惩罚。
造 成这惩罚的不是我自己,而是“盘据在我身内的罪”,①是为了处分我自觉自愿犯下的罪, 因为我是亚当的子孙。
如果有多少彼此对立的意愿,便有多少对立的本性,那么一人身上不仅有两个本性,该 有许多本性。一人在考虑是否去开会,②或是去看戏,他们便说:“那不是两个本性吗?一 个向善,一个向恶。否则这种敌对意愿的迷罔从哪里来的呢?”
我说,这两个意愿,一个要 到他们那里去,一个要去看戏,都是坏的。
但摩尼教徒认为要到他们那里去是个好主意。
那 么,假如我们的人也在两种意愿对立之下犹豫不决,考虑是否去看戏,还是到圣堂中去,摩 尼教徒也将迟疑而难于置答了。
因为他们或是承认——他们是不肯承认的——到圣堂中去, 和领受了圣事的人经常到圣堂中去一样,是出于好的意志;
或是承认一个人身上存在两个对 立的坏的本性,两个坏的意志;
那么他们所说的一善一恶,是不正确的;或是他们将归向真 理,不再否认一人在考虑时,是一个灵魂在两种意愿之间摇摆不定。
因此,希望他们感觉一人身上有彼此对立的双重意志时,不再主张有一善一恶两个对立 的灵魂,具有两种对立的本体,来自两个对立的本原。
你,真实无妄的天主,你是反对他们, 驳斥他们,揭露他们:一人有两个坏主意,譬如一人考虑用毒药或用武器去杀人;强占这一 家或那一家的田地;财色不能兼得时,考虑花大量金钱去享乐,还是一毛不拔做守财奴;
又 如两种娱乐在同一天举行,考虑去看戏还是去看赛车;还可以加上第三个主意:如有机会, 到别人家中去偷东西;
或是第四个主意:如果有同样的机会,去和人幽会;这些机会如果同 时来到,都合他的心意,但不能同时进行,这样那人的灵魂就被四种或更多的对立意志所脔 割,因为人们的欲望简直太多了!但摩尼教徒对这一大批不同的本性往往只字不提!
对于好的意志也是如此。
如果我问他们:“爱读使徒的书信好不好?欣赏一篇庄严的圣 诗好不好?解释《福音》好不好?”
他们一定说:“好。”那么,如果同时欢喜这一切,我 们的心不是被不同的意志东拉西扯吗?这些意愿都好,可能彼此相持不让,直至我选择其中 之一,使分歧的意志成为统一。
同样,永远的真福在上提携我们,而尘世的享受在下控引我们,一个灵魂具有二者的爱 好,但二者都不能占有整个意志,因此灵魂被重大的忧苦所割裂;真理使它更爱前者,而习 惯又使它舍不下后者。
十一
我被这种心疾折磨着,我抱着不同于寻常的严峻态度责斥我自己,我在束缚我的锁链中 翻腾打滚,想把它全部折断。
这锁链已经所剩无几,可是依旧系絷着我。
主,你在我心坎中 催迫我,你严肃的慈爱用恐惧悔恨的鞭子在加倍地鞭策我,不使我再松动不去拧断剩下的细 脆的链子,任凭它获得新的力量,把我更加牢牢束缚。
我在心中自言自语说:“快快解决吧!快快解决吧!”我的话似已具有决定性,即欲见 之行事,可是还不下手;我并不回到过去的复辙,但站在边缘上喘息。
我再鼓足勇气,几乎 把握到了,真的几乎得手了,已经到了手掌之中,入我掌握了。
不,不,我并没有到达,并 没有到手,并没有掌握;我还在迟疑着,不肯死于死亡,生于生命:旧业和新生的交替,旧 的在我身上更觉积重难返;越在接近我转变的时刻,越是使我惶恐,我虽并不因此却步,但 我不免停顿下来了。
拖住我的是那些不堪的、浪荡虚浮的旧相好;它们轻轻地扯我肉体的衣裙,轻轻地对我 说:“你把我们抛开了吗!”
“从此以后,我们不再和你一起了!”“从此起,这些、那些,为你都不许可了!”
我 把“这些,那些”包括它们所暗示的一切,我的天主啊,它们暗示些什么呢?
求你的慈爱把 这一切从你仆人的灵魂中全部扫除出去!多么丑恶,多么可耻!它们的声音,我听见的还不 到一半,因为它们不是面对着我,肆无忌惮地反对我,而是好像在我背后窃窃私语,见我要 走,便偷偷拉我,想叫我回过头来。它们拉住我,因为我犹豫不肯就走,不肯对它们毅然决 绝,奔向呼唤我的地方去;
我的强悍的习惯在对我说:“你以为没有这一切,你能生活下 去?” 但这句话已经说得没精打采了。
因为在我前面,我害怕去的那一面,呈现着纯洁庄严的 节制,明朗而肃穆地微笑着,庄重地邀请我上前,向我伸出充满着圣善的双手,准备接纳 我,拥抱我。
那里有多少儿童,多少青年,多少年龄不同的人,有可敬的节妇,有老年的贞 女,在这些人身上,节制并非没有生息,因主的照临,使她儿女成行,欢聚膝下。
节制的美德好似在笑我,这是出于鼓励的嘲哂;它似乎在对我说:“这些孩子,这些女 子能做的,你不能吗?他们所以能如此,岂是靠自己而不是在天主之内?他们的天主把我赏 给他们。
为何你要依仗自己而不能安定?把你投向天主,不要害怕;天主不会缩手任凭你跌 倒;放心大胆地投向他,他自会接纳你,治疗你。”
我羞愧得无地自容,因为我还听见那些 不堪的唧唧哝哝的私语,我依然若往若还,游移不决。
“节制”好像重新对我说:“对于你 在世间所有秽恶的肉体,你不要听其盅惑,由它去受屈辱,去受磨炼。它所说的乐趣,决不 能和你的天主的法律相比。”
这些争执在我心中搅扰,正是我与我的决斗。阿利比乌斯傍我 而坐,静静地等待着我这次异乎异常的内心冲动的结局。
十二
我灵魂深处,我的思想把我的全部罪状罗列于我心目之前。
巨大的风暴起来了,带着倾 盆的泪雨。
为了使我能嚎啕大哭,便起身离开了阿利比乌斯,——我觉得我独自一人更适宜 于尽情痛哭——我走向较远的地方,避开了阿利比乌斯,不要因他在场而有所拘束。
我当时的情况,他完全看出,因为我不知道说了什么话,说时已是不胜呜咽。
我起身 后,他非常诧异,留在我们并坐的地方。我不知道怎样去躺在一棵无花果树下,尽让泪水夺 眶而出。
这是我向你奉上的,你理应哂纳的祭献。
我向你说了许多话,字句已记不起,意思 是如此:“主啊,你的发怒到何时为止?请你不要记着我过去的罪恶。”①我觉得我的罪恶 还抓住我不放。
我呜咽着喊道:“还要多少时候?还要多少时候?明天吗?又是明天!为何 不是现在?为何不是此时此刻结束我的罪恶史?”
我说着,我带着满腹辛酸痛哭不止。
突然我听见从邻近一所屋中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— —我分不清是男孩子或女孩子的声音——反复唱着:“拿着,读吧!拿着,读吧!”立刻我 的面色变了,我集中注意力回想是否听见过孩子们游戏时有这样几句山歌;我完全想不起 来。
我压制了眼泪的攻势,站起身来。我找不到其他解释,这一定是神的命令,叫我翻开书 来,看到哪一章就读哪一章。
我曾听说安东尼也偶然读福音,读到下面一段,似乎是对他说 的:“去变卖你所有的,分给穷人;你积财于天,然后来跟随我”。②这句话使他立即归向 你。
我急忙回到阿利比乌斯坐的地方,因为我起身时,把使徒的书信集留在那里。
我抓到手 中,翻开来,默默读着我最先看到的一章:“不可耽于酒食,不可溺于淫荡,不可趋于竞争 嫉妒,应被服主耶稣基督,勿使纵恣于肉体的嗜欲。”①
我不想再读下去,也不需要再读下 去了。我读完这一节,顿觉有一道恬静的光射到心中,溃散了阴霾笼罩的疑阵。
我用手或其他方法在书上作一标记,合上书本,满面春风地把一切经过告诉阿利比乌 斯。
他也把他的感觉——我也不知道——告诉我。他要求看我所读的一节。
我指给他看。他 接着再读下去,我并不知下文如何。接下去的一句是:“信心软弱的人,你们要接纳他。” ②
他向我说,这是指他本人而言的。这忠告使他坚定于善愿,也正是符合他的优良品性,我 早已望尘莫及的品性。他毫不犹豫,一无纷扰地和我采取同一行止。
我们便到母亲那里,把这事报告她。她听了喜形于色。
我们叙述了详情细节,她更是手 舞足蹈,一如凯旋而归,便向你歌颂,“你所能成全于我们的,超越我们的意想,”③因为 她看到你所赐与我的远远超过她长时期来哀伤痛哭而祝祷的。
你使我转变而归向你,甚至不 再追求室家之好,不再找寻尘世的前途,而一心站定在信仰的金科玉律之中,一如多少年 前,你启示她我昂然特立的情景。
她的哀伤一反而成为无比的喜乐,这喜乐的真纯可爱远过 于她所想望的含饴弄孙之乐。
未完待续…
发表评论